家乡对于每一个人来讲,都与他的身世有关。然而,对于那些早已忘记了自己“刀耕火种,集群而居”的祖先,忘记了自己衣食之源的人,也许它的含义就永远和贫穷、落后、封闭联系在一起。
家乡与当下的城市相比好像没有了多大的差别,但我觉得依旧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家乡的生存环境、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中,还更多地保留了一种原生态的和传统的东西。其中浸润着深沉的、纯朴的、真挚的悠悠古风,长幼有序,礼尚往来,就像家乡的四季一样分明。所以,家乡的含义绝不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概念就能够包容的。它是那些古老的民风和善良的人性在极其艰难的生存背景下,一代代地播种并收获的地方。

家乡有家乡的颜色,家乡有家乡的味道,家乡有家乡的声音,家乡有家乡的灵魂。
我的家乡在豫东平原,那里有成片的村庄,有村庄的地方就有田地,有田地的地方就有河流、树木。河里有水汽,林中升雾气,它们和黄昏时候的炊烟一同萦绕在树林、田畴和一个个村庄里。这时候的村庄,充满了温馨,充满了神秘,充满了美丽和回味无穷的诗情画意;这时候的村庄,牛羊归圈、鸡鸭入舍,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大声吆喝着卸了辕、撤了犁的牲口们,七拐八弯,便消失在村街里。桔黄的灯光下,两碟从架上新摘的时鲜小菜,一碗炝了葱花的手擀面条,那撩人的香味就随风飘散在庭院里,飘散在那深深地村户里……
孩提时的村庄,依旧是我心中的港湾和心灵的归宿。那年月,几间简陋的茅舍,几声生动的鸡鸣和马嘶,永远牵动着我对家乡的眷恋和怀念。
我认为,家乡村庄的颜色是无法伪造的,是随着四季的色彩而变化的。这种变化随着那些古老的节气,随着那些风霜雨雪,呈现出多样的内容和色彩。它用纯粹自然的语言告诉人们:该播种了,该灌溉了,该施肥了,该锄草了,该收割了;它用纯粹自然的方式描绘出春天的花红柳绿,描绘出夏天的勃勃生机,描绘出秋天金色的稻谷波浪般连接到遥远的天际;直到严冬来临,寒风乍起,村庄才将所有的色彩像过冬的白菜萝卜一样,深深的掩藏起来。这时候的村庄是静谧而安详的。在暖暖的冬阳里,家乡的父老乡亲享受着收获的踏实,不露声色地重复着平常的日子。一袋旱烟、几多功夫,不经意间,年关将至。案头待宰的年猪,添置好的走亲的新衣,孩童们洒扫庭院,老人们烹炸面食,家家购买有香蜡纸表,左邻右舍都有对联鞭炮。
所有的这些,或许是那个年月冬季的家乡珍藏在我内心深处的美好记忆了。
当然,对每一个充满了好奇的孩童来说,对家乡的认识,大都是从简单的色彩开始的。那茎秆挺直而绿油油的是小麦;蚕豆的花朵就像上下翻飞的白色蝴蝶;荞麦的碎花在河坡上染出的一块块的紫色;还有那油菜和豌豆,它们的形态和开出花朵的颜色也各不相同。村庄的果园里,种植着梨树、桃树、杏树和核桃树,它们在一年中不同的季节里开出不同颜色的花朵,还能结出不同形态和味道的果实来。村庄的庭院里,有爬满院墙的丝瓜和葡萄,它们把院落装扮得五颜六色。

老家村庄的味道,是一股淡淡的麦香和泥土相混合的味儿。这种麦香先是从那些田垅地头弥漫开来,一直到麦子杨花成熟、丰收在望的时候,又随着灶房的炊烟,缭绕在每个庭院和每一条村街中。村庄是以种庄稼为生的地方,打碾下来的麦子留着人吃,麦秸除了给牲口留做饲料,还可以当生火烧饭的燃料。于是,那麦草的味儿,就年复一年地从伙房里飘散出来,熏黄了房梁椽柱,同样也染黄了我从小到大的记忆。当然,村庄的味道还远不止这些,村庄的味道或许是单调的,但只有懂得村庄、理解村庄的人,才能够深刻地体味到其中的酸甜苦辣。
村庄的声音是生动的。除了牛叫、马嘶和羊咩,还有喜鹊、布谷、麻雀以及其他鸟儿的叫声,从麦田青绿的初春,一直鸣叫到麦子泛黄的盛夏。那种声音是灵动而美妙的,当它们在屋檐、枝头、或在空旷的田野里响起的时候,无不给人一种美好、踏实和丰收在望的感觉。在有月亮的夏夜里,当你站在飘散着麦香的地头,可以听得见渠水哗哗啦啦流淌的声音,可以听得见麦子噼噼啪啪成长拔节的声音,还有,还有……青蛙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仿佛是那时家乡的夏夜里永不消失的交响乐。
那年月,家乡人为丰富精神文化生活,还创造了自娱自乐的社火、皮影和酒曲。在农闲的时候,在年头的节暇,家乡的父老乡亲会沉浸在另一种心灵的乐声里。那些节奏鲜明、鼓点欢愉的鼓叉声,隐隐约约地传入耳膜,让激动难耐的娃娃们一阵风似地跑出家门。除了威风八面的龙灯,还有掌在手上的手灯,提在手里的纱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八个穿着黑色箭衣、戴着黑色髯口的红脸汉子,他们手里都高挚着一盏描龙贴凤的八卦高灯。汉子们踏着鼓点,迈出顿挫有力的箭步和方步,每停顿一次,他们手中的灯笼就在空中旋转一次。灯笼上的彩色飘带随之飞扬起来,和着他们戴在手腕上呛呛啷啷的铜伶声以及明灭闪烁的烛光,在夜色里舞动出的是一种粗犷而原始的豪情。
村庄是有灵魂的。它的灵魂就寄托在那些寻常的日子里,寄托在家乡人从容不迫的生活里,寄托在家乡生生不息的传统文化精神里,寄托在家乡那片赖以生存的土壤里。
前些年,每一次从省城回家,我都要搭乘长途汽车,在并不平坦的道路上慢悠悠地摇晃将近一整天。下了车当我迫不及待地提着行李坐上十分拥挤的机动三轮在高低不平的乡间小道上晃悠赶到那个早已熟悉了的村头时,往往是红轮西坠,炊烟缭绕的黄昏时分,朦胧的村庄掩映在一片淡淡的彩霞中。

眼下,高速公路就在家门口,从省城到老家两百公里的路程,感觉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城市和家乡的距离越来越近。更值得一提的的是,现在家门口就有面的可打,从家门口发往全国四面八方的公共汽车足可以让奔赴各地打工的乡亲朝发夕至。
如今的家乡过节时或多或少地还延续和保留着孩提时的一些细节,但变化也很大:村庄中的茅舍已被两层以上的小楼所替代,原来坑坑哇哇的马路不见了,宽敞平坦的柏油路村村相连,几乎家家户户的庭院里都停放有不同品牌的小轿车和各式各样的极具现代化的农用机械。村庄原来的打麦场,已成了父老乡亲平日里休闲娱乐的去处,那里各种健身器材应有尽有。广场上,一群穿红带绿的男女青年正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下,挥打着手里的彩带和腰鼓翩翩起舞,抒发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群上了年纪的大妈和婶子在合着流行乐曲跳着时兴的广场舞,流露出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在全国各地从事着不同职业的年轻人相聚在一起,热切地讨论着自己新一年的发展规划……
这是我的家乡。这里有我喜欢的颜色,这里有生动自然的声音,这里有我熟悉的味道,这里有我永远永远无法割舍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