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天从山顶来到树梢,又从树梢滑向屋顶,然后钻过瓦缝来到炉边时,炉火正旺,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腊肉咕嘟咕嘟冒着香气。母亲在炉边打盹,轻轻的鼾声让一只小老鼠放下警惕,尾巴像拖着一条煤油灯的灯芯,从容地顺着门缝溜进屋内……
当冬天来到了火炉边,算是回到了故乡。如果冬天还没来到家里的火炉边,它就缩手缩脚,无依无靠,像一个孤独的赶路人,拄着一根下半截全是冰雪的木棍,僵硬地走着。其实雪花老早就捎来信儿了,也有人早就掰着手指头盼归期了。雪夜里,一阵响亮的狗叫声后,“吱呀”一声,开门看到的,正是回乡的游子,那份欢喜,几千年来都一样。就像“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那个夜晚,归人推开门的一刹那,与门内的等待撞个满怀。
火炉的主人是母亲。炉边的母亲总是最忙碌的,她每天大量的时间就是“喂”。除了一天要做三顿饭喂养孩子,还要煮糠拌包谷喂猪,洒盐水到草上喂牛,倒半碗剩饭喂狗,撒几把包谷喂鸡,还要不断给火炉喂柴。因此,孩子、家畜、火炉都听母亲的话。她一来,都围挤到她的腿边。她一皱眉,都乖乖地听话。她每天都要盘算着过日子:麦面还够吃多久,屋上的瓦被冻碎了几块,明天去镇上赶集买两瓶橘子罐头,后天是外公生日……日子仿佛站好队一样,每天都被母亲排得满满当当,过得明明白白。日子仿佛也听母亲的话,按她的盘算过。
母亲忙完一阵子,在火炉边坐下休息时手也不闲着,她要补衣裳、纳鞋底。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屋内的火越烧越旺,天上的雪飘落到地上,地上的火升腾到天上,这时,一家人的心会安放在炉火边,望着彼此的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间仿佛没有目的。如果你曾在大雪纷飞的寒夜里,在暖洋洋的火炉边,看过母亲纳鞋底,你就真切地看见过时光。此时它变成银亮的针脚,密密匝匝地行走在鞋底上,缝过的地方扎扎实实,未缝的地方白白净净。母亲用针在头上蹭时,时光又跳到她的头上,不经意便长出一根白发,和针一样的白亮。偶尔会有闪失,针尖刺破母亲的手指,血慢慢冒出来,像一粒圆滚滚的小红豆,她只是将指头噙在嘴里吮吸一下,手指便完好如初了。
不管多大的雪,都是困不住孩子们的。我经常趁母亲在火炉边打盹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去幺爷爷家,他炉边的故事最是动人,能让人望见被山挡住的世界。一般他旱烟锅里的烟一冒,咳嗽声一落,故事便缓缓开始了。他讲的白娘子是一位贤淑又贞烈的母亲,咬着一缕头发,解救危难中的丈夫和孩子。岳云却是一位白衣翩翩的少年,年方一十三岁,头戴束发紫金冠,坐下赤兔宝驹,手提两柄银锤,名号刚报锤声即到,来敌无不为之胆怯……等我回过神来,想想自己,年方一十三岁,却是一个懵懂的放牛娃,犯了错还被母亲拿着竹梢追着满山跑。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冬天回到故乡,如果没有在炉边烤过火,恍恍惚惚打过盹,就感觉没有真正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