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父亲就是这样一位师者，勤勤恳恳在杏坛耕耘了一辈子。父亲离世两年多来，大家回忆最多的，就是他作为师者的那些往事，努力成为一位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老师，是父亲终其一生的追求。他虽然起点不高，但一路边学边干、边干边学，硬是凭着一股子韧劲，拿到了大学本科文凭，还多次受到县、地表彰，被评为省劳动模范。

在学生的记忆中，父亲是个“温而厉”的人，集严师与慈父于一身。他们记忆最深的是他的严厉：一脸严肃，不苟言笑，批评起人，丝毫不留情面，是“一个严格近乎苛刻的老学究”。父亲五十岁刚出头，便被调皮的学生暗地送了个“蔡老头”的“美号”，父亲的学生还专门以此为题写过一篇回忆文章。但父亲对学生的那份关爱同样让周围人印象深刻：几十年如一日待学生如亲人，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护犊子”。幼时就听母亲说过，20世纪60年代初，他曾将一位患病的农村孤儿学生接到家里，由她照顾，直到完全康复。那时全家六口仅靠父亲微薄的工资生活，其难度可想而知。父亲有位学生在《忆先师》中写道：“住校生病了，蔡老师请到家里为其‘开小灶’，改善改善伙食，补充补充营养。”读后方知，这样的事并不是父亲偶尔为之，而是他整个职业生涯的一种常态。

20世纪80年代初，社会上兴起一阵教学改革的浪潮。县教育局决定，以全国劳动模范王国兴校长所带的县实验小学原语文教改班为基础，组建县一中语文教改班，一直教高中的父亲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于是初一下学期，30多位已“散落”在一中各班和二中的同学，一起成了教改班的成员。班里不少同学玩心甚重、好动异常，缺乏良好的学习习惯。面对这帮“顽童”，除了平日苦口婆心、严加教导，父亲还独创了一门“绝技”：“沉默家访”。他熟知每个学生的家庭住址，甚至知晓学生在哪个房间学习。几乎每个周末，一大早他就风风火火出门，一路大步流星，满县城挨家挨户走个遍。多数时候，敲开大门，见着家长，只要得知学生已在学习，便门都不进，转身就去下家；有些住平房的，就径直站在窗外，踮脚往里一瞅，只要看到的是他所期望的场景，便转身离开，以至家长、学生常常都不知道他曾悄悄来过。正是这份坚持，引导同学们慢慢养成了良好的学习习惯。天性聪颖却自律不够的丁家兄妹，更是在这种“紧盯”战术的感召之下，收起玩心，静心向学，一个成了县中考状元，一个成了县高考状元。

教学出色，是大家对父亲最为一致的评价。父亲似乎就是为三尺讲台而生，讲台上的他总是激情四射，神采飞扬，十分投入。学生在《忆先师》中这样描述：“先师讲课从不惜力，声如洪钟，余音绕梁，让你没有间隙分心走神、胡思乱想。尤其在讲解古文时，他首先通篇诵读，抑扬顿挫、轻重缓急，读出特有的节奏感和韵律美。犹如一节高速列车的车头，牵引着全班同学的思绪，时而穿梭在高低起伏的山水之间，时而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时而翱翔在白云悠悠的蔚蓝天穹……你只管静坐，只管尽情欣赏沿途美不胜收的风景。”作为语文教改班的老师，父亲尤其注重学生读写能力的培养。为拓展学生阅读面，他精心挑选名篇名作，连续几个暑假无偿为学生补课。学生在《蔡老头》中回忆，“初中那几年每年暑假都要补课，每天上午精选一篇古文，前三节课讲解，最后一节背诵，背会就可以回家，没背完的继续。全班同学于是咿咿呀呀，老先生坐在讲台上也是摇头晃脑大声诵读，余音绕梁，声音能穿透整个教学楼”。两年多下来，每个学生都能背下经典古文百余篇、古诗词数百首，打下了比较扎实的古文功底。他总是鼓励学生多观察、多思考、多动笔，每周都会布置上两三篇作文。每次批改完毕，他都会精心挑出佳作美文，拿到班上点评。既有全篇通读讲解，也有段落、佳句赏析，绝不放过作文中的任何一点精彩，即便只是一个运用独特的修辞手法，他也会讲得头头是道，让学生听得津津有味，给了小作者们无限的满足。直到现在，有学生还时不时会自豪地忆起，当年父亲用心指导、鼓励他投稿并获发表的文章《华南虎》，带给自己的那份惊喜与信心。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后的高考中，教改班学生语文平均成绩比其他班学生要高出近20分，大多数顺利考上了大学，即便没能继续求学的，也都成了单位或大或小的“笔杆子”。

父亲退休后，学生时常会去看他。父亲总会仔细询问每个人的情况，为他们的进步而开心，也为他们的困难而焦虑。对担任着领导职务的同学，总是告诫他们要为官清廉，尽力为老百姓多办实事、好事。对几位境况暂不如意的学生，总会暗自叮嘱其他人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帮帮他们。即便到了耄耋之年，患了轻度老年痴呆的他，话越来越少，偶尔也会认不清家人，但只要是这帮学生来，他眼里准会瞬间放出欢喜的光芒，一口报出来访者的姓名，随后便极其自然地打开话匣，共同聊起当年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糗事”，最后师生一起开怀大笑。

2022年的最后一天，一向身体还算硬朗的父亲，还是没能扛过病毒的袭击，带着万般不舍离开了他牵挂了一生的学生们。父亲远行那天，告别仪式定在早晨7点，天还没亮，父亲教学生涯各个时期的学生从县城、省城甚至省外，早早赶来送他最后一程。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什么是教育》中写道，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父亲不过是千百万教师中的普通一员，却用其一生尽己所能诠释了教育的价值追求和立德树人的责任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