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原胜,渭南市一个国有大厂原公安科长。2000年9月23日,何原胜掐杀妻子吴丽。9月24日,在华山南天门跳崖自尽,却被崖间一松枝挂挡,公安民警和游人将他救回阳世。往事不堪回首,何原胜不得不扭回头去,梳理他的心路历程。
这是一段老掉牙的故事。婚外恋,毁旧家,建新家,新家又不如人意。而像我这样用极端手段了结孽债的人却是最少的。
我今年38岁,大荔人。17岁我参军入伍,一直干到正连职转业。我个头不矮,脸模子不赖,又是国家大厂里的中层领导,不敢说走哪哪亮,起码自我感觉还是不错。早几年关中兴跳舞,公路边,打麦场,到处挂的彩灯,围的彩布,设的舞场,人都跳疯了。像我这样过了三十奔四十的人,家境顺当一点的,不论男女,沾上了跳舞可不得了。常去舞场的,各人都有相对固定的舞伴,舞步走得来,闲聊能合得来,这样才有味。我就这样认识了吴丽。
那时我都有了儿子。媳妇是一个厂子的,人缘不错,口碑也好,所以我与吴丽一开始,也就是跳跳舞,旁的也没去多想。但是男女之间的事,架不住你天天勾肩搭臂,跳舞离得远了不是那回事,离得近了,女的呼出的气被男的吸了,男的呼出的气被女的吸了,光这呼吸之间,多少男女就难以把持。我也没料到,自己都快到中年了,竟遭遇恋情,虽说没有小年轻那么强烈的冲动,可也需要经常找个借口见见面,说说话。这种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家里那口子,天天得在一个锅里搅稀稠,天天得在一个屋里过来过去,你的眼神呀,说话的语气呀,上床的迟早呀,瞒不过。我媳妇开始唠叨。她又没抓住啥真凭实据,所以唠叨起来也不得要领,总而言之是心里不满,嘴里就要说出来。你说烦不烦哪!可我心里也不是很硬气,冷不丁想起来也蛮愧疚的,唠叨就让人家唠叨去,咱不想听赶紧走远点还不行么?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99年11月21日,这天,吴丽与他的丈夫大吵一通,我与吴丽丈夫也认识,再加上公安科长的身份,我就去他们家劝架调解。他们这一架吵得很凶,今天我已经记不得他们吵架的主要内容了,只记得吴丽的丈夫脸色阴得像要下暴雨,嘴唇紧抿,面部肌肉不时颤抖。吴丽一见我面就放声大哭,我知道她这是委屈,如果不是屋子里人多眼杂,她肯定会扑进我怀里。我心里也乱乱的,劝说勺子和锅哪有不撞磕的,夫妻间要相互忍让宽容,可我知道这话都不是从心里说出来的,轻飘飘的没一点劲。捱着天黑,也没劝出什么名堂,与我同来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我也决定告辞。吴丽抽泣着将我送到楼外,在一片黑影里,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抓得那样紧,抓得我感到生疼,她说:“你带我走吧!我在这个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我尽管有点吃惊,但还是觉得这都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个要求她提得这么快。我说先别急,先别急,容我先想一下,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回答的。
躺在床上,我真是一夜都没合眼。吴丽泪眼蒙蒙、可怜兮兮的模样,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如果不是我,她会有今天下午的吵闹吗?她在那个家里不是会过得很好吗?那么,我会从她的生活中退出吗?我做不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由我不在媳妇和吴丽之间作出选择。吴丽的泪眼、哭腔,一下子挤满了我的脑海,这个女人是如此痴情,她因我而哭,因我而痛,我若负她,天地难容。可是我媳妇又有什么错呢?她辛辛苦苦操持家务,拉扯儿子,我能闭上眼睛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感情吗?道义在她这一边,社会舆论也在她这一边,留下来,我还是一个堂堂的中层领导、正人君子。然而这一切,都没能抵过吴丽那一腔哭。我不负她,我决不负她,凭着这点简单朴素的想法,我痛下决心,一定要带她离开这块伤心之地,寻找我们俩的幸福乐园。我决定将家里所有的存折、房产、10亩梨园留给媳妇,当然,十多岁的儿子也留下来,我一人赤条条地出门。第二天一早,媳妇要上班,我拦住了她,将我的决定说了。媳妇叹了口气,说留得住人留不住心,你随便折腾去!我与媳妇办完离婚协议,又向厂领导一连递送了三份辞呈,然后携带吴丽,直抵西安。
“为了我,你失去得太多太多,我会好好珍惜咱们之间的感情,给你当好妻子!”在西安南郭门外一处租房里,吴丽靠在我胸膛上,无限深情。我抚摸着她滑亮的黑发,一时无语,是呀,我心里是非常失落,不当那个破科长,不要那点破工资,我舍得;可是不要我的儿子,我舍不得。想一想,吴丽不是也同样放弃了她的女儿吗?我俩真是一条苦藤上的一对苦瓜呀!
人哪,真是奇怪的动物。想当初在厂里的时候,工作家务都很忙,我和吴丽竟然都能挤出时间,天天跳舞,舞兴盎然。现在,我们办理了结婚手续,天天厮守在一处,西安城墙外的舞场比比皆是,我们竟然连一次也没进过场子,一次舞也没跳过。当然,我们先得谋生,没有生存就没有其他的一切。这个道理我常挂在嘴上,用它来给吴丽打气,也用它来说服自己,但它毕竟只是个借口,我心里清楚,对我们这样一对因舞结缘的人来说,如今如此疏远舞场,在我们的内心一定是出了什么毛病了。
长安米贵,居之不易,我们在西安没能呆多长时间,就被迫移居渭南,在南塘口开了家玩具店。经营上的事,真是不好缠,我们俩都是生手,难免有点焦头烂额,措手不及,哪里还有心思跳舞呀?柴米油盐酱醋茶,天气预报奥运比赛电视连续剧,我们很快就与周围的夫妇没什么两样了,有时候想起来离婚结婚时的壮怀激烈,真有点恍若隔世之感。
日子稍微安稳下来,我就开始想念我的儿子。儿子还在厂子他妈那里,厂子设在大荔县一个镇子上,教学质量赶不上渭南城里。我把儿子接过来放在身边上学。吴丽也没什么意见,不过隔一段时间,她把女儿接到了渭南。重新组合的家庭就是这样,大人们还好凑合,宽容一点,忍让一点,天大的事情都能对付过去;孩子们就不一样了,自小在不同的家庭环境里生活,养成了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大到拉饭桌摆凳子饭前洗手,小到如何摆筷子吃饭呱唧嘴巴,两个孩子都有不同的见解,而且旗帜鲜明针锋相对各不相让。他们在那儿打嘴皮官司,最难的还是我。吴丽可以装作没看见没听见不吭声,我却不能不出面充当家庭宪兵。一开始,不论谁对谁错,我都只数落儿子,儿子还听话,不跟我顶嘴,可我能看到他眼眶里泪珠在打转。我觉得这样长期下去也是个问题,儿子已经12岁了,长自尊了,老是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责备儿子,很容易扭曲他的性格。有一次,吴丽女儿实在有点太出格,我就端直说了她几句,吴丽的脸吊得老长,一个晚上跟我没说话。我这个家呀,力量对比是二比二,夫妇二人一人拖带一个孩子,要说没有一点偏心眼,那也不是事实,我在中间搞平衡,可怎么平得了呀!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有点后悔,悔恨当初轻率离婚,我自己倒是解脱了,获得重新结婚的自由,可是我的儿子也因此失去了健康自由成长的环境和条件。吴丽呢?她后悔了吗?这话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可是我能感觉得到,只言片语,一个眼神,我都能感觉得到,体味得到,吴丽她也是后悔了,也是无可奈何。
我是2000年9月24日上的华山。站在南天门外,望云海起伏,冷风吹面,确实通体清爽。我才明白那些名寺宝刹为啥都修在高山峻峰之上,那些修行的僧尼道士为啥愿意枯坐在青灯黄卷之前。有一刹那,我甚至想就地跪入道观,祷告道长收下我这个徒儿。可是不行,不行呵,我手里如今攥着一条人命呢!
就在昨天夜里,我亲手掐死了吴丽。从渭南城里到华山顶上,我无数次将两只手摊开来,伸到鼻子前嗅闻,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就是它们合力扼住吴丽脖子,叫吴丽脖项里挤出“呃呃”的声响,最终全身瘫软死在我的脚下。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儿子一早来叫门吴丽嫌烦吗?就是因为我没有呵斥儿子,她便一整天地闹、河东狮吼般地从早到晚吗?就是因为我扇了吴丽一巴掌,她就疯了一样来抓我的下身吗?是的,是这样的,又不完全是这样,那一掐,仿佛是将我与她相识以来的全部不满、后悔,全部注入指间,不由我不用力,我是感到非常地解馋、解恨!
可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与吴丽,不是也曾有过最快乐的时光,不是也曾对月盟誓海枯石烂不变心,也曾义无反顾地抛弃职业、房产、妻子丈夫子女勇敢地结合?那一切仿佛就在眼前,就在耳边,而且,从1999年11月21日到2000年9月23日,也还不满一年呀,事情是从哪里起了变故?这是命吗?
在华山南峰,我也不晓得那些道观里敬奉的是哪方神圣,我把钱捐了,深深地鞠三躬,再磕九个头。眼观鼻,鼻观心,每鞠一躬,每磕一头,我都自问,我还有路可走吗?每一次,我的心都告诉我:你的路已经走到了绝处。那么,这个尘世上,我还有什么牵挂的?儿子,只有儿子了!案发当日,我已经将儿子送回了大荔老家,往后,我再揪心,恐怕也难照顾他了!
离开道观,我来到南天门外,此处壁立千仞,云绕半崖,可不就是一处人间绝路么?我纵身跳去,风在我耳边呼啸,大地在向我逼近,心轻似燕,我给自己找到了多么好的归宿!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被半崖间一棵松树挡住,被摔得面部血肉模糊,气胸、肋骨骨折,却没有一处是致命伤,我竟是求死不能!人们用了十多个小时救起来,送进医院,其实也是重新送回人世。我重新打量这个世道,我在想,假如时光真的会倒流,会是个什么样子?我再一次面对一连串的人生岔道口,我会作出怎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