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我和老班长文华有20年没见面了。那天下午,天灰蒙蒙的,他一身农民装束走进我的家。端详了半天,不敢相信,当年的尖子班班长,团篮球队1.85米的著名中锋,如今满头白发,牙齿脱落,岁月的风尘在干瘪枯黄的脸上刻下一道道曲曲弯弯的皱纹,乍一看,活脱脱60花甲的农村老夫。
久别重逢,两个老战友坐下开谝,天南地北,酸甜苦辣,话格外稠。他听说我提干后一直干到副团中校转业,眼下又是省府一名处级干部,妻子在中学任教,儿子已读高二,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禁不住啧啧称叹,“你现在过的是人间天堂的日子,让我好生羡慕!”说这话时,他不时地用那干枯粗糙变型的手擦眼窝欲滴的泪花。为了调节我们之间心理上的落差,我赶忙说:“你不了解,虽然我也算个处长,不过仅是个无职无权的芝麻官,妻子和我拿那点工资,要支应买房子、孩子上学、赡养老人等一摊子事,家里也有一本难念的经。”老班长见我哭穷,毫不留情地说:“如果你还不知足,那我这个泥腿子农民常年累月在土里刨食,从鸡尻子里掏钱,还不如在南墙上碰死。”说到动情处,他长长地叹了一声说:“唉,饱汉不知饿汉饥,不瞒你说,我和你嫂子没黑没明地干,现在还背着1.5万元的债。我实在想不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挣一分钱咋比登天还难!一些村官乡官,却花钱如流水,进酒店出舞厅,甚至‘泡’小姐,养‘二奶’,他们手里的钱从哪来的?他们是在吃老百姓的血汗钱呐!”他话说到带劲处,气得手直擂桌子,眼里似乎要溅出火星,我听着心里隐隐作痛。
为了盛情款待老班长,妻子做了五凉五热十个菜,我拿出一瓶墨瓶西凤,打算和老班长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岂料,八杯酒过后,我再给他敬酒,他端着酒杯,有点颤音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是个粗人,再好的酒让我喝,如同牛喝凉水,喝不出啥滋味,白糟踏,酒就免了,好久没有吃这么好的菜了,让我多吃点菜,在老战友这美美享受一次口福!”
听了老班长的话,我的心里像倒了五味瓶,真不是个滋味。
夜幕降临,每天雷打不动的中央新闻我也顾不上看,依然和班长坐在一起唠家常。我拿出一包中华烟让老班长抽。他拿起烟在手里掂了掂问:“这一包多少钱?”我说“可能是35元一包。”“这总不是谁给你行贿的吧?”我立马脸红着说:“这是个老部下转业做生意发了,来看我送给的。”老班长在部队时是有名的炮筒子脾气,我佩服他几十年了一点也没改。看得出,他对官场行贿受贿之风深恶痛绝。他执意不肯抽这中华烟,并说:“兄弟,抽你这一包烟,就等于把我们家一个月的油盐酱醋钱抽没了。抽一条烟,就像把我种一亩地全年的血汗钱变成了烟雾。不瞒你说,我那小女儿上中学,就因家里交不出50元补课费,我和你嫂子打了一架,她伤心地半年不理我,女儿不愿让我们为她上学生气犯愁,便跑广东打工去了。”我看到晶莹的泪花在他的眼角滚动。
我们一直拉到月挂西天才安歇。为了让他休息好,我让儿子睡在书房钢丝床上,让他睡在儿子卧室里的席梦思床上。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推门一看,他竟和衣躺在地毯上,妻子像对贵客一样准备铺的盖的,他动也没动,我有点不解和心疼地说:“老班长,你来我家和在你家一样,你咋一夜睡在地毯上,啥也不盖,把你冻坏了,我咋给老嫂子交待。”他却嘿嘿一笑说:“我在农村山沟里一天到晚刨土弄粪的,一年半载不洗澡,浑身的草腥臭味,怕把小侄子的床和被褥弄脏了,你们不嫌弃,我还不忍心!”老班长是第二天上午离开我们家的。礼不往来非君子。他来时给我带来自产的核桃仁、花生米和柿饼,足足有十多斤。送他上火车时,我给他500元钱,聊表我和妻子的心意。特意说明请他回家给嫂子和自己买点好衣服穿,走到哪也好让人高看几眼。火车启动后,他从窗口扔下一个纸包,我打开一看,除了500元钱,还有一张他和我1978年在宁夏腾格里沙漠参加军事演习结束时的一张合影,在背面,他写了一句墨迹未干的话:“眼下我虽然很穷,但钱我不能要。只要你心里常惦记着大山深处我这个老班长,我就心满意足了。”望着火车渐渐远去,老班长从窗口探出头仍在向我招手,我的眼窝禁不住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