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扁担情
打印


  在傍山依水的农家小院,母亲纺车的嗡嗡声和父亲肩上扁担的吱扭声,是我幼时耳畔鸣响得最早的一首音纯韵浓的交响曲。

  父亲讲,我家那条光滑微弯的桑木扁担,是我爷爷在旧社会用它和两只烂筐挑着全部家当,从湖北逃荒要饭来到陕西的。当时国难当头,家里穷,爷爷去世时留下的遗产中最值钱的惟独这条扁担。父亲接过那条不同寻常的扁担,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像大山一样从此压在了他的肩上。

  当每天树枝上的鸟儿叽叽喳喳闹醒黎明,我还在床上睡懒觉,就听到父亲肩挑扁担“吱扭……吱扭”地跨出大门,踏进晨雾,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父亲无职无权,又无木匠瓦工的一技之长,一家人吃住行用的一切开支就多在扁担上打主意。他肩挑扁担,担出门的是对一家人的神圣责任,担进门的是金灿灿的稻谷,红艳艳的苹果,绿莹莹的蔬菜……

  那一年,父亲在自留地里种了两亩西瓜,指望西瓜卖个好价钱,到秋上修缮四面透风的破屋烂房。瓜蔓像通人性,在父亲的精心侍弄下,每天都在速长,晚上蹲地里能听到咯叭咯叭的拔节声。两个月后,瓜蔓坐瓜,绿油油毛绒绒的瓜蛋蛋一天一个样,长到拳头大时,上天不作美,眼睁睁10天没下雨,旱得大地冒烟,瓜蔓一个个蔫不拉叽卷缩起来,父亲愁得浓眉紧锁。“活人能让尿憋死?”父亲牙一咬,担水浇瓜,硬是与上天较上了劲。瓜地离水井近一里路,父亲挑着百余斤的两个水桶,一趟又一趟在坑坑洼洼的田间小路上来回穿梭,脚下是汗水摔碎的花瓣,肩上是扁担忽闪忽闪奏出的乐曲,饿了,就着生葱蘸咸盐啃几口干馍;渴了,头扎到桶里咕嘟咕嘟喝几口清冽的凉水;累了,坐到树荫下叭嗒叭嗒抽旱烟,有时烟袋还吊在嘴上,头一歪,竟呼噜呼噜睡着了。母亲心疼地说:“用人肉换猪肉吃,真不划算,地不浇了,人要紧。”父亲硬邦邦撩出一句溅火星的话:天上不会掉下陷饼。怕累,不干,全家人喝西北风。然后,抓过扁担,照旧担水浇瓜。

  父亲经过一个月追太阳赶月亮地玩命担水,人累得瘦了一圈,身上晒得脱了几层皮,使濒临枯死的瓜蔓又滴绿吐翠,焕发出勃勃生机,喜逢苍天接连下了几场透雨,到农历六月底,一个个又大又圆的西瓜躺满了一地,披上艳阳洒下的金光,像从天而降的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煞是好看。我生日那天,父亲抱回一个30斤重的大西瓜,嚓嚓嚓切成十八块,往桌上一放,绿皮红瓤,一家人禁不住眼前的诱惑,一口下去咬出半个月亮,齐声说“好甜”。我吃着西瓜,眼前陡然幻化出父亲头顶烈日身穿着短裤,光脊梁,一趟又一趟担水浇地的身影……

  山坡上的青草绿了变黄,黄了变绿,扁担将父亲挺拔的腰杆压得渐渐弯曲,岁月的风尘在他脸上刻下一道道记载艰辛的皱纹。谈笑间,我长成了与父亲齐眉的小伙子。胸脯肩膀上渐渐隆起蕴藏力量的块块肌肉,为了减轻父亲肩上担子的压力,我也开始用稚嫩的肩膀挑起扁担帮父亲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一次,我去山里打柴,返回时,因身单力薄,挑着130斤重的柴草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晚霞散尽,还在村外一里多的山路上艰难地前行。父亲以为我碰上了狼或滚下了山崖,呼喊着我的乳名,打着手电,一路小跑地来接我。他见着我,说了声:“狗东西,天黑了,也不见你回来,把家里人能急死。”然后,挑起柴担,一溜风地走下山来。母亲把我和父亲迎进屋,她见我肩膀上磨起一个鹅卵大的紫色泡,疼爱地抹着泪花说:“肩膀嫩着呢,慢慢来,心急喝不了热米汤。”父亲撇下旱烟袋,瓮声瓮气地对我说:“我肚里没墨水,担了一辈子担子,为的是养家糊口,没多大出息。你要好好读书,老老实实学本事,学做人,长大了争取给国家干事,挑更重的担子。”那一夜,我肩膀上磨的那个血泡,疼得我迟迟不能入睡,父亲的句句教诲,似浪花朵朵,不停地在脑海里激荡。

  我十八岁那年,从父母慈爱的视线里跨出校门,走进社会,怀着金子般的梦想,掀开了独立闯天下的生活画卷。几经奋斗,几经拼搏,我跳出农门,端上了国家干部的饭碗,荣升为“七品芝麻官”,官衔虽然不显赫,但也是生我养我那个小村寨出名挂号的“人物”,为了珍惜拥有,满足眼前,莫卷入红尘,生出非分之想,我时常回忆父亲肩上扁担奏出的那动人悦耳的乐曲。它虽然没有曲谱,没有歌词,不新潮时尚,但它的丰富内涵和特殊魅力却完全征服了我:谁严肃地对待生活,生活就会加倍地回报他。



下一条: 贪杯好色嗜赌敛财腐败总统黯然下台
360网站安全检测平台